过去6年多时间,南京市东南郊一家养老院10多平方米的病房中,95岁的老人刘起釪(yú)过着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困顿生活。
由于间歇性发作的帕金森症和老年痴呆,他无力行走,双手时常颤抖,并伴有长期的大小便失禁。他双耳失聪,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
他或许已对世事迷糊了,但是对于学术,尚有很多期待……
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有南京媒体发现了他的存在,并刊发了相关的报道,恐怕没有人会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是中国历史学界顶尖的学者之一。而他目前的境况,让人唏嘘,也让人疑惑,如此一个大家,何以至此?
200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官网公布的首批荣誉学部委员中,刘起釪是唯一一位先秦史专家。他主要研究上古史,专攻“五经”中的《尚书》,兼治《左传》《周礼》。《尚书》难读,韩愈都叹之为“佶屈聱牙”。
刘起釪是湖南安华人,早在1942年师从著名史学家顾颉刚期间,就显露出极佳的史学天赋。
因家学渊源,刘起釪自幼熟读古籍,写得一手漂亮古文。当年,他用精炼的古文记录顾颉刚讲授春秋战国史的课堂笔记。顾看后大为惊奇,随后结集出版,成为佳话。
顾颉刚很器重这个弟子。1962年,他将刘起釪从南京调往北京中国科学院,协助他研究。此后,弟子就住在老师在北京三里河南沙沟的家中,一起研究《尚书》。 1980年,顾颉刚去世,刘起釪独立承担研究工作,2005年,中华书局出版4大卷《尚书校释译论》(刘起釪与顾颉刚共同署名),震动学界,入选“九五” 国家重点图书。
“如果说中国几百年出一位博通古史经籍学的大家顾颉刚,那么顾辞世之后,只有刘起釪可以领军了。”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古代思想史研究员吴锐说。
日本等地研究《尚书》的学者,都将刘起釪奉为“一面大旗”。1992年,日本18所大学20位教授联名写信,邀请刘去日本讲学。一些日本学者为弄清某个问题,常专程到北京拜访刘起釪。
史学大家顾颉刚得意弟子《尚书》研究的一面大旗
在困顿环境中收获辉煌成果 住房不能洗澡 退休工资只有1900元
没钱买新书 只能到图书馆抄来
2006年,刘起釪的女儿突患高血压、糖尿病,紧接着,他的女婿又得了重症肌无力,两场大病,耗光了刘家几乎所有的积蓄。这对夫妻照医嘱,投奔深圳的亲戚,借南方温暖的气候养病。
从那时起,刘起釪便被家人送到养老院,并从此困在这里,再没有离开过。
在护工毛志芳眼中,刚来的时候,刘起釪和别的老人“不太一样”。他总捧着一套《尚书校释译论》,片刻不肯离手,总拿着笔,在书上写着什么。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套书不知去向,老人翻箱倒柜苦苦寻找,仍不见踪影。刘起釪大发了一通脾气,从此终日坐在床上对着墙壁,喃喃自语,身体状态也每况愈下。
有一次,毛志芳在老人的床头柜里抽取一件换洗衣服时,无意中抽出了压在最底层的几张信纸。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因为老人无法出门,这些信也没能寄出。
事实上,这是刘起釪为延续学术生命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信是写给中央高层领导的,“……小小浅才薄学之小小读书人刘生起釪,只最向明公尊前简单敬献一乞求之语,那就是不知明公能俯赐一援手否?目前全国熟研古学如浅才者,确实恐怕只有几个人。那么敬待一援手切盼之至!釪待覆示。专此奉肯,切盼德音!”
他逐渐变得和其他老人一样——易怒,烦躁,衣裤越来越破旧,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帕金森症和老年痴呆也渐渐缠上了他。大小便开始失禁,为了护工照顾方便,他的裤子没有拉链,长期套着塑料的尿袋。
在养老院里,一个护工要照顾10多个老人,常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刘起釪嗜辣,有一次,护工不在身边,他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辣椒酱,因为手抖得厉害,瓶子失手掉在了地上,摔碎了,他就用手抓地上的辣酱吃。
女儿女婿连生两场大病
刘起釪去了养老院 身体每况愈下
吴锐被刘起釪视为“忘年交”,他很清楚地知道,“刘先生是在什么样一种困顿的情景下,一次次地创造出史学界的辉煌”。
社科院曾分给刘起釪一套60多平方米的住房。房子在一楼,昏暗寒冷,而且没办法洗澡。房间放不下大书柜,他的藏书只能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
刘起釪有过两次不成功的婚姻,长期孤身一人生活。2000年,以普通研究员身份退休的刘起釪,退休工资只有1900元,还要分出一部分接济亲戚。他没钱买新书,只能到图书馆一部部抄出来。 有一次,吴锐去看望刘起釪,在他家中吃饭,吃到一半,破旧的桌子突然断了一条腿,饭菜撒了一地。
在吴锐眼中,刘起釪有“传统文人的傲气”,生活尽管艰难,但从不和外人说。
2004年,年过八旬的刘起釪已完全失聪。他的女儿女婿都在南京工作,于是,老先生卖掉了北京的房子,前往南京定居。据说,那一次仅仅为运回古籍与研究资料,刘起釪就租用了一个10吨重的集装箱。
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学术使命。在吴锐的手中,保留着刘先生到南京后与他的20多封通信,每封信都厚达10余页纸,数万字。在信中,刘起釪依然与吴锐探讨着各种学术问题,也会偶尔聊些生活现状。
在其中一封信里,刘起釪这样写道:“……在女儿家,终于可以洗上热水澡了,我已经十多年没洗过了,没想到是这么舒服……”
但这样的快乐,刘起釪没能享受太久。
2010年年底,南京《金陵晚报》的一个文化记者,偶然得知刘起釪的近况,告诉了副总编辑丁邦杰。丁邦杰很清楚刘起釪在现代史学界中的地位,亲自带着记者,去养老院探望。
刘起釪误将他们当做北京来的记者。原本卧床不起的老人,仿佛爆发出全身的能量,翻身下床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高声尖叫:“带我回北京!带我回北京啊!”丁邦杰连忙将老人扶回床上。
老人的双耳已失聪,他们只能通过笔纸来交谈。丁邦杰惊讶地发现,老人对身边的事情已经糊涂了,但只要谈起学术,思路却异常清晰,甚至还能写出自己尚未完成的那几部著作的题目。
2011年的大年三十晚上,丁邦杰又来到养老院看望老人。老人已经不清楚这天是什么日子了。这天晚上,养老院的晚餐是一碗水饺和一盘大白菜炒肉片,老人用颤抖的右手夹起水饺,低着头往嘴里送。
在翻检老人的随身物品时,丁邦杰还发现了一张老人亲手写的未能送出的借条,上书:“夏老师:请您借人民币100元给我一用。非常感谢!学生刘起釪敬请。”
“这样一位大家,何以至此啊?”丁邦杰说,“要是我们早几年知道,好好照顾老人,再给他配个助手,他还能留下多少宝贵的史学财富?这恐怕永远都是个未知数了。”
其实,吴锐早就向组织上提过类似的建议。
2007年,吴锐就意识到不对劲,收不到刘起釪的信。2009年,他借来南京出差的机会,到养老院看望刘起釪,悲哀地发现,原本如亲人般的刘先生,竟然已经认不出他是谁了。
回去后,他向院里提出建议,希望能给刘起釪配个助手。但这个建议未被采纳。
“刘先生的级别,不够配助手。”一个领导告诉他。
这样一位大家 何以至此?
他希望回北京教书
不过,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周里,因为丁邦杰的报道,刘起釪的境遇发生了一些改变。
南京的市长与市委书记都前来看望了这个历史学家,养老院的领导也专门为刘起釪开了一个单间,为他配备了专门的护工。
“您在生活上还有什么要求吗?给您配个轮椅,您需要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问。“不要了,花国家的钱。”他颤抖地写道。“您还有什么心愿吗?”“我希望回北京教书,一个课一个课地教下去。”
这些天,还有许多南京的读者,也带着鲜花水果和一些生活用品前来拜访。但老人最珍惜的,是一个读者送来的一本用A4纸打印的文稿,上面是一份出土的战国竹简《保训》的注释。
“这是好东西,我(看完)要写份读后心得。”老人发出微弱而尖细的声音。他望着那份文稿的眼神,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旅人,终于见到了满是食物和饮水的庇护所一样。(据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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