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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彭靖
冬日傍晚寒风瑟瑟,小面馆中氤氲着一点热气。吃饭的人多,已经没有单独的桌子,老板便招呼一对父子与我拼桌,坐我对面。我一边吃面,一边看着手机,并未过多留意。“把东西放下,扯张纸把桌子擦了,作业拿出来!”那父亲站在桌旁,语气不善,就像一阵冷风忽然吹到我的脸上。我放下手机,打量起这对父子。
《学爸》剧照孩子约莫十来岁,小学二三年级,他赶忙将书包放下,又脱了羽绒服,一起放在凳子上。但那木凳子狭窄,外衣不慎掉落在地上,孩子惊慌地瞥了一眼父亲,手忙脚乱去捡,迟迟没有放好。“你又耽误了两分钟!”父亲抬高音调,抄着手,但面色已经很不悦。孩子更慌张了,衣服散乱,又掉在地上。那父亲如同一只河豚,已经快要爆炸,他二话不说,提着孩子的衣领,粗暴地扯过来,反手就是两耳光,孩子的脸顿时通红一片,眼泪夺眶而出。这件事发生在离我不足半米的距离,冲击极其强烈,胃口潮水般退却,胸口被堵住了,我抬起头盯着那个父亲道:“我还在这吃饭,你能不能不要打孩子了!”那父亲没想到我会说话,看了我一眼,道:“我在自己这边的地盘!”
《神秘巨星》剧照
地盘?他在我的对面,形成了自己的地盘?他的言下之意,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因为他在他的地盘上,怎么对那孩子都是旁人管不着的。周围的食客都埋头吃面,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幕,也可能竖着耳朵听。我掏出手机,准备把这场景录下来,如果他暴力升级,我就打电话报警!忽然,我心中一慌,报警有没有用呢?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抢我手机,我会不会需要跟警察解释,好像是我多管闲事妨碍父亲教训不听话的儿子?面馆老板在后头站了好一会儿,见状,走过来问:哎呀,你们要吃点什么?那父亲气还没消,转过头继续呵斥儿子:“不许哭!别耽误时间,说,你要吃什么?!”那孩子赶忙用自己蓝色的毛衣袖子擦了擦眼睛,强行把泪水收回去,怕继续惹怒父亲。“快点说!”父亲继续呵斥。
《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他思考了半秒钟,颤抖着对老板说,我要一个xx面。孩子紧张地观察着父亲的脸色,继续从书包里拿东西,然而这东西还没拿出来,又被那父亲扇了一耳光。“你又耽误了两分钟!还吃啥,啊,不吃了!走!”于是,他扯着孩子就离开了。老板娘正在煮面,见状问老板,这面还煮吗?老板摇摇头:不煮了。一时间,面馆的空气忽然流动,很快恢复如初。半晌,我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发抖,胸口憋闷得呼吸困难。这对父子从来到走不过五六分钟,就在我面前演了一场残酷的沉浸式话剧,真实表演,将我拉入这场戏剧中,然后又快速退场。如同一颗子弹,将我一天的好心情全数击溃,留下我久久缓不过来。这是教育吗?究竟什么样的教育需要将孩子拉到大庭广众中来暴力羞辱呢?与其说是教育,倒不如说是霸凌更恰当。霸凌就是不平等的欺凌和压迫啊!近几年,我常常关注一些霸凌的新闻。“烧烤店打人事件”曾经引爆社会情绪;校园霸凌也屡有爆出,社交媒体上都义愤填膺。然而在家庭内部,霸凌常常会被软化为一种家庭事务,处于监管乏力的状况,除了夫妻之间的霸凌,还有亲子霸凌。在亲子关系中,父母其实天然处于上位,孩子需要仰仗父母的养育才能长大。父母通过暴力或非暴力的方式,侮辱孩子的人格,这不是霸凌又是什么呢?我之所以对这样的事件如此难受,因为我曾经目睹过非常严重的“亲子霸凌”。将这段历程从记忆中提出来讲述,都让我觉得百般不适。
《少年派》剧照
十年前,我刚读研的时候,曾在一个家里当家庭教师。这个家庭的构成,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祖母,一个父亲,还有两个孩子,哥哥和妹妹。两个孩子分属不同的母亲,而两位母亲都离婚了。这个父亲是我的雇主,不常在家,时常在外面应酬,赚钱。他回家的日子,一般就是家里气氛最为凝固的时候,孩子们听到他回家的开门声都开始屏气凝神,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躲开。哥哥上初中,胖,成绩不好。妹妹比较可爱,还在小学,成绩还不错。雇主对两个孩子实行了不同的教育方式。对儿子,非打即骂,动手那阵仗,简直恨不得将儿子打死,手边抓住什么就用什么打,扇耳光都是轻的。他看儿子仿佛怎么都不顺眼,打他就成了家常便饭。八十多岁的老祖母有时候实在看不过,想去拉一下,也会被他呵斥。
《小舍得》剧照
女孩子则被他“宠爱”,他宠爱的方式,就是做饭和给钱。有时候,他会兴高采烈地去买菜,做了饭问孩子好不好吃,孩子战战兢兢,点头沉默。在父亲面前,两个孩子一般不会主动说话,除非他问问题。有时候,雇主会疑惑,怎么女儿跟他不亲。我说,你吓到她了,不要打人。他还辩解,我也没打她啊!确实,那时候,雇主没有动手打他的女儿,但每一次惊天动地的打她哥哥,小女孩就害怕得发抖,我们会回到书房关上门,她藏在我的怀里。而我也心惊肉跳。我在他们家待了三年,一方面当然是赚生活费,但另一方面,女孩儿非常依赖我,她希望我可以保护她。是的,我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她,我不怕雇主,因为我知道我可以随时离开,我是那个家里少有可以与雇主交流的人。但是女孩子的命运我无法挽救,快毕业时,我辞去了家教。我走得很仓促,后来有一次女孩儿的班主任跟我说,她在日记里写:“老师为什么要走?好希望她是我的妈妈……”
《不完美的她》剧照
这两个孩子看起来生活在一个经济条件优渥的家里,实际上过着一种残酷的生活。后来,哥哥被送去了俄罗斯留学,剩下妹妹。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我希望在我离开的时候,依然给予她一点支持。她的长大过于坎坷。初中,她因为喜欢一个男孩子,被他父亲发现,在学校门口当着众人扇耳光,然后转学。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叛逆,她多次离家出走,终于得了抑郁症。之后的几年,就是她漫长的生病史,她在学校割腕过一次,被送到了医院抢救。过量服药多次。有一次他爸辱骂她,口不择言,问她为什么不去死。她把自己抗抑郁的药全部吞了下去,反胃呕吐才捡回一条命。她从来没跟她爸说过,让我也不要跟她爸说。她轻描淡写地跟我讲,她最近有三次被送到医院洗胃。我说,这好难受嘛。她没有多说。
《狗十三》剧照
雇主,不,应该称为前雇主,因为孩子的生病和离家,无数次给我打电话。因为他发现,孩子只愿意跟我聊天,他反复跟我强调,他有多么多么的爱孩子,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希望我把孩子劝回家,让我转达他的爱。孩子也希望我能改变她父亲。于是,我成为一座桥梁,做着无薪的心理医生的工作,长达两三年时间,既要疏导孩子,也要沟通父亲。我希望为孩子争取到一个好一点的环境,让她顺利长大。每次,我的沟通起了效果,孩子希望再给父亲一次机会时,他总有办法把一切都搞砸。有一次,我说服孩子住院治疗,孩子同意了。孩子希望父亲一起去见心理医生,他父亲也同意了。但是等了一次又一次,她的父亲都没有去。我当时已经忍无可忍,问他为什么不去?前雇主说,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看心理医生。最后,我气得快炸裂,在电话里骂了他一个小时,把五十多岁的前雇主骂得号啕大哭。他只能反复说他爱孩子。我想,我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你已经搞砸了一切啊,我修补不了!最终,我拒绝接听他一切电话。
《小欢喜》剧照
这个故事过于惨烈,我回忆起来都太阳穴发麻。在我的人生中,见到过许多优秀的家长,有反思精神,会和孩子好好沟通,鼓励孩子追求自己的人生。但也经常见到霸凌孩子的家长,有人是身体上的霸凌,还有许多是精神上的霸凌——无限挑剔孩子,指责孩子,让孩子无所适从,感觉自己呼吸都是错的,活在世界上是错的。固然,当父母是很难的事。孩子不会总带来愉快,也会有麻烦和痛苦。没有谁承诺孩子一定是天使,但生下他,这是成年人自己的选择。在抚育孩子时,需要有无数的耐心,反复学习和调整。父母应该分得清,什么是教育,什么是霸凌。父母都是第一次当父母,但这个理由不是拿到了豁免的圣旨。孩子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孩子不仅是你的孩子,孩子是他自己,就像一棵草,他是自然的孩子。就像纪伯伦在诗歌《致孩子》中说的:“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在你的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小别离》剧照
如今的社交媒体上,我还经常看到一种视频,父母展示教育孩子的艰辛,尤其喜欢展示孩子的愚钝。辅导作业,无论怎么教,孩子就是转不过弯,一根筋一样。还有极端的,父母因为辅导孩子做作业,气得送进了医院。大家把这些视频当成一种奇观,一种娱乐。但这样的叙述真的没人发现一丝丝不对劲吗?究竟是孩子一根筋,还是作业难度超过孩子理解力?究竟是孩子愚钝不堪,还是教育方法不对?究竟是孩子气父母,还是父母没办法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就算是真愚钝,慢一点又怎么样呢?在所有的这些视频中,孩子是无声的,他是一个被单方面展示的客体。当事双方,只有一方按照自己的视角进行了加工。就像审判庭上,只有原告一方的控诉,被告却根本没有资格说话,原告要求法官立刻判决被告有罪。绝大部分孩子,他们还没办法将自己的想法发到社交媒体,他们甚至还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这么对待。他们不知道,这种对待是不公平的。许多人长成大人了,就背叛了儿时的自己,成为了曾经最讨厌的人。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我有个朋友,现在已经当妈妈,孩子三四岁了。她和老公性格温和,养出来的孩子特别活泼爱笑,很有主动性。她曾经告诉我这么一句话:那些打孩子的父母,他们不是教育孩子,他们是报复孩子。他们报复孩子让他生气,报复孩子让他失控,但是又裹上一层“爱”的面纱,这会让孩子困惑终生。《200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报告显示,18岁以下的抑郁症患者达到了2800万。这2800万的孩子的病因当然非常复杂,不能一言以蔽之。但现在的精神科,如果孩子需要治疗,一般需要家长共治。许多的孩子生病,其实不过是家庭和社会病症的表征。那晚,我走出面馆的时候,心绪未平。有个朋友给我打了个语音电话,反而过来安慰我,我那瞬间真的差点哭了出来。但谁去安慰那个孩子呢?
《虎妈猫爸》剧照
我不知道那个在大庭广众下被打的小男孩以后会怎么样,是否会如朋友所言:要么唯唯诺诺没有主见,一生受制约和摆布,要么在隐忍中爆发出来。但是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长期在这样的关系里,会扭曲他的认知,难以建立顺遂的亲密关系。我希望不是如此,希望他能摆脱那些阴影。第二天傍晚,我又去面馆吃面,另一家面馆。很神奇,我又遇到一对父子,他们坐在我的背后。孩子刚下幼儿园,确实很调皮,动来动去,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跑来跑去,但是父亲很耐心地纠正他。一次又一次,问他“好不好,好不好?”面馆老板夫妻也一边逗孩子,一边笑着。
《亲爱的小孩》剧照
两对父子,两天傍晚,以我为中轴,时空重叠般构成了一组奇异的镜像。父母常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反过来,是不是允许孩子问:你看看别人家的父母呢?亲子与亲子的对照,仿佛若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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