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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耿云海的独子耿立峰被人用火枪杀害;老伴商玉平被打成重伤6个月之后去世;女儿耿丽辉轻伤,但由于过度惊吓,精神一度失常。然而,如此恶性的案件,基层公安机关却没有及时侦查,甚至将网上通缉凶手的信息几乎全部写错。
更让耿云海想不通的是,吴现“在公安机关并未掌握其真实姓名和犯罪事实的情况下,主动交代犯罪事实,应视为自动投案”。最终,凶手吴现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法治周末记者 焦红艳 发自河北青龙
15年前的一天,对于河北省青龙县的耿云海一家来说,是场恶梦。儿子耿立峰被人用火枪杀害,老伴商玉平被打成重伤6个月之后去世,女儿耿丽辉轻伤,但由于过度惊吓,精神一度失常。
为了替独子讨回公道,农民耿云海独自一人到东三省追凶,收集证据。13年后的2008年,凶手终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然而,如此恶性的案件,基层公安机关却没有及时侦查,甚至将网上通缉凶手的信息几乎全部写错。
灭顶之灾
1995年1月4日,是农历的腊月初四,一大早耿云海就赶着牛上了北山,他还想再顺便打些柴禾回家,所以走得远了些。
下午,村里人才在山上找到了他,告诉他家里来客人了。但当他回到家却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锁门。
“可能客人走了,我带你追吧。”村里人用自行车把他又带到村南250米的路边。
“我看见孩子在那儿躺着,便晕死了过去。”仅半天时间,耿云海一共打了11针强心针。“醒过来,看一眼,就又晕了过去。”
“立峰眉毛以上的部分都被打没了。我的好孩子啊,末了连个全尸都没有啊”。
耿立峰是耿云海的独子,上边有四个姐姐,母亲和姐姐们都很娇宠家里这个唯一的男孩。
在父亲眼里,耿立峰是个孝顺、温和的孩子。“让他去做什么事,他笑一下,我就知道这是不愿意去。”父亲还知道他是个仁义的孩子,从小不爱与人争执。“他死了之后,那些小小子小姑娘们,把他扶起来让他站着跟他们说话,我当时就疼晕过去了。打死了他,这是挖我的眼啊。”儿子走了15年了,回忆起来,耿云海还是老泪纵横。
事发前一天,耿立峰刚从北京回来。“孩子说出去打工找活干,去了几个月,那时候家里没电话,我不知道他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这么走了。”
当时,耿云海的老伴在医院昏迷了多天之后,经过抢救暂时活了下来,回到家之后她向耿云海描述了当天发生的事情。
1995年1月4日上午九点左右,耿云海的三女婿吴现带着自制火药枪来到了耿云海家,用枪砸开一辆停放在院子里的锁着的自行车后将其骑走。
由于三女儿耿丽辉与这个女婿关系不好,所以一直住在娘家,看到三女婿背着枪来家,耿云海的老伴商玉平吓得直哭。村里人给她出主意,让她赶紧到派出所去报案。
在去报案的路上,商玉平和耿丽辉遇到了吴现,双方发生了口角。
耿立峰回到家之后,听说母亲去报案便去追,与正在争执中的母亲、吴现相遇。后来吴现答应跟他们去派出所报案,但是走到村南路口时,吴现朝骑着自行车的耿立峰开枪。耿立峰当场倒地。吴现用枪狠砸耿立峰的头部多下,直至耿立峰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自己的面前被人活活打死,瘫软在地。吴现将耿立峰打死之后,又过来打商玉平,也是打头部。
直到打得商玉平也不动了,木质枪托被打成碎块,只剩下铁质的枪管。但是他还没有罢手,开始追打妻子耿丽辉。耿丽辉往村子里跑,跑到村口处被吴现追上。吴现用铁质枪管将耿丽辉打晕,看村里来人了,逃跑了。
网上通缉令错误百出
耿立峰因颅脑损伤引起呼吸中枢衰竭死亡。
尸体停在家里6天没有入殓。
“事发当天,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亲口跟我说,他们负责让凶手家里人出钱埋人。”耿云海对《法治周末》记者说,“但是一直没有下文,我去县公安局找他,他说,他的话就当‘拉戏’了。”
最后,耿云海的兄弟们帮忙埋葬了耿立峰。
老伴商玉平伤势严重,回到家之后,伤心、怨恨和自责积聚,6个月之后,刚刚50出头的她撒手人寰。
“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俩天天哭。”耿云海说。
事情发生后,吴现跑了。耿云海几乎天天去找青龙县公安局。
县公安局距事发地15公里,当天报警后,公安局的人5个小时后才赶到。
吴现是持枪杀人,但是青龙县公安局一直没有追查到杀人凶器。耿丽辉还向警方提供了另外一条线索:吴现家里还有一支火药枪。但是这支火药枪警方也没有找到。
耿云海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少次公安局询问案情,但每一次都没有结果。
案发后不久,耿云海在青龙县公安局门口看到了一张通缉令,但不是吴现。他想知道公安局的通缉名册中有没有吴现,但公安局拒绝了他的请求。后来,耿云海想到了网上通缉。最后,青龙县公安局的一位领导答应在网上通缉吴现。但耿云海希望看看网上通缉的内容,还是被拒绝了。
最后,耿云海在秦皇岛市公安局看到了网上通缉令,但是吴现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全部写错;吴现的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以及照片处空白;老伴商玉平的名字写成了“高不平”。
耿云海拿着一份吴现的户籍证明问市公安局的一位刑警,凭网上的通缉能否抓到户籍证明上的这个人。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哪知道这是抓哪个爹呀。”
耿云海决定不论走到哪里,都要找到真凶并给儿子找个能说理的地方。自此,他开始了十多年的寻找凶手和上访之路。
十三年追凶
考虑到吴现以前打过鱼,耿云海先到周边的海边寻找,无果。
青龙县地处山区,很多当地人从事挖矿的工作,加之耿云海知道吴现有个亲戚在沈阳,他还听说当地谁犯了事都往东北跑,所以耿云海决定去东北的大小煤矿寻找吴现。
事实证明,耿云海的判断是对的。
他去过辽宁、吉林和黑龙江的很多城市。“我到哪都不吵不闹,就蹲在煤窑的外边,一个一个的看那些人的脸,一蹲就是好几天。他们背煤都弯着腰低着头,所以我就蹲在那里仰着头看他们。”
耿云海去了无数次东三省,大部分时间是在冬天,天寒地冻。他又经常在露天里呆着,所以手脚经常被冻烂。
为了省钱,耿云海经常吃不上饭,饿极了就去饭店捡饭吃。“我一天从来没有吃过三顿饭,都是早上先办事,十点钟吃点东西,然后下午四点钟再吃点。”老人也没钱住旅馆,火车站、水泥管,反正能容身的地方都能凑合,一张大女婿给的羊皮褥子都磨烂了。
饥寒交迫中,老人多次昏厥,但是醒过来之后继续他的追凶之路。“我在家呆不住,一想到立峰,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我们家原来是村里的一等人家,孩子们都很好、很孝顺,日子过得不错。出了事之后就变成倒数第一了。”耿云海做过十多年村里的会计,他说讨饭这样的事,说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耿云海也曾找过有关部门信访。
“我到过秦皇岛市公安局,人家问我什么事,我说了,人家说我肯定是瞎说。我问为什么,人家说,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要是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市局管刑侦的领导一定要到现场,我们的领导去了吗?我说没去。他说,没去就说明你说的一定是假的。”耿云海对《法治周末》记者说,事发当天的确没有见到市公安局的人。
耿云海还去过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去过北京的公安部、纪检委、全国人大等部门。他反映的事情也得到了各级部门的批示。耿云海拿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的全是各种批示。“中央到省里,再到市里,最后到县里就没有声音了,没有声音了我就再找……”
耿云海告诉《法治周末》记者,他每年都会写一本《上访日记》,清楚地记着每天找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今天遇见个坏人没有收获,明天可能遇上个好人就有点收获。”记者随手翻开写得密密麻麻的一页,中间有一行写的特别简单,只有四个字:回家闹病。
在耿云海的努力下,6年之后的2001年,县公安局才答应更改网上通缉的错误信息。但耿云海讲:“错误的信息一个都没改,却将正确的案发时间1995年1月4日错改成1994年4月1日。”这些错误的信息一直到2004年才又作了部分更改,直到2005年才全部纠正,但是姓名依旧是“吴宪”,真名“吴现”被写在“别名/绰号”这一栏里。
报假名被认定自首
2008年8月的一天,正在北京上访的耿云海被乡书记接回青龙县。还没到家,耿云海便接到青龙县公安局的电话:“吴现在东北被找到了,我们过两天就去把他带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压抑了10多年的老人在车上号啕大哭。“肠子都哭得翻个了。这十几年我太不易了。我当时想:吴现,你也有今天!”
黑龙江省嫩江县公安局刑警大队七中队和座虎滩派出所在奥运安保期间,清查辖区流动人口时,在霍龙门乡座虎滩林业基地其中一种地点,发现一自称“李小东”的男子形迹可疑,将其带回派出所审查。
当地警方2008年8月19日提供的《抓获经过》中这样陈述:经审查,确认该人系河北省青龙县网上通缉的涉嫌故意杀人的吴宪,经审讯,犯罪嫌疑人吴宪对1995年1月4日在河北省青龙县八道河乡边丈子村的路上持火枪将妻弟耿力(应为“立”记者注)峰打死,将岳母商玉屏(应为“平”记者注)、妻子耿力(应为“丽”记者注)辉打伤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但是之后的2009年的1月8日,他们又出具了一份《证明》,陈述变成了:“在刑警队的大力配合下,此人交代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具此人交代,本人真名叫吴宪……”
2009年4月15日,秦皇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此重大杀人案作出了判决。法院认为“被告人吴宪在公安机关并未掌握其真实姓名和犯罪事实的情况下,主动交代犯罪事实,应视为自动投案”。
“法院的人告诉我,就是因为认定‘自首’,吴现没有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而是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耿云海对《法治周末》记者说,“自首情节的认定是根据2009年的那个《证明》。”
2009年5月6日,耿云海才收到了一审法院的判决书。
2009年6月22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出具了刑事裁定书核准了秦皇岛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2009年11月18日,在耿云海的一再要求下,刑一庭一位法官才给耿云海复印了一份河北省高院的《刑事裁定书》。
《法治周末》记者发现,在这两份法院出具的判决书和裁定书中,“吴现”依旧被写成“吴宪”,“耿立峰”写成“耿力丰”,“商玉平”写成“商玉屏”等多处错误;耿云海的老伴商玉平在事发半年之后就死亡,而法院写成“1999年7月去逝(应为“世”记者注)”。
“杀人犯吴现蓄意谋杀明显,逃亡15年,抓到他的时候还说假名呢,怎么就认定了自首?如果这样的人都能判他不死,那什么样的人该死?”耿云海想不明白。
耿云海向秦皇岛市人民检察院提出抗诉申请,但被驳回。
“吴现对当年如何逃跑、谁帮助资助他逃跑,枪后来藏在哪里等问题均未交代,没有悔过之意,判他死缓,减刑之后如果活着放他出来,我家人的安全依旧无法得到保障。这样的判决,我儿子老伴死不瞑目。”耿云海对《法治周末》记者说这些话时,泪如雨下。
多名办案人员被处分
2004年11月8日,青龙满族自治县监察局对原青龙县公安局刑侦队副队长张清书作出行政警告处分。这份《处分决定》中有以下文字:
“事后,局里没有明确安排进一步调查取证等善后工作。当时分管青龙县西片的刑侦队副队长张清书也未进一步调查取证和组卷,在调离刑侦队时也未向有关人员进行移交,致使此案搁置至2001年11月才由他人开始进行全面调查取证……”
另外还对原刑警大队侦查员、原刑警大队追逃办副主任王秋明、原刑警大队综合科民警宋志军、原八道河乡派出所户籍民警董连奇等人给予了相应的行政处分。
据耿云海透露,为了让他不再上访,十几年来,青龙县公安局一共给过其大约10余万元。“每次给钱都要我抄一份他们写好的保证书,保证我拿到钱就再也不上访。我需要钱,没钱我就没法买车票,所以他们给我钱我就要,让我抄我就抄。但是我儿子死得冤啊,他还不到20岁,姐姐和姐夫闹别扭的时候他正在北京打工,他什么都不知道,回来第二天就被人那么残忍地打死,我是他爹啊”。
耿云海给《法治周末》记者看了一份村民的申请表,在吴现被抓之后,全村村民共616户户主都在这张表上签了字并按了手印,要求司法机关严惩吴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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