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2日,放假中的涉县胡峪村幼儿园,一名儿童向校园内张望。5年前,在这所幼儿园门口,一名6岁男童毒发倒地。摄影 本报记者 杨万国
一个家庭的孩子中毒死亡,另一个家庭的母亲被抓。案件证据不足,依然被拖延5年。
5年中,两个家庭面目全非。司法部门的暧昧,让两个家庭相互猜忌和“较劲”。
曾有的一点亲戚关系,也被仇恨替代。
5年后,那个母亲,嫌疑人刘志连从死缓到最终释放。而另一个家庭,期待“复仇”的孩子父母,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对司法的不信任。
刘志连的“死里逃生”和两个家庭的破损,能否换回一个地方司法生态的进步,是对此案的应有之追问。
8月12日,河北涉县胡峪村幼儿园,孩子们放假了,一片宁静。
5年半之前,一个孩子倒在这座幼儿园门口。并随之引发了该县轰动一时的“破坏选举杀童大案”。
2006年3月22日,村主任陈红为的儿子中毒身亡,胃里检出毒鼠强。当时濒临换届选举,与陈有罅隙的刘志连,被作为重大嫌疑人羁押。
胡峪村曾是一个有2000多人口的明星村。在多山的冀西南,背山朝水的胡峪村相对富庶,拥有大片平坦的水浇地,靠近国道,离县城只有8公里。在老支书贾海江眼里,胡峪村多年来宁静祥和,“小偷小摸都很少”。
杀童大案发生后,胡峪村闻了名,也成了上访防控的重点村。
刘志连被关了5年多,村里曾有300多人联名为她喊冤。案件几经沉浮,今年8月7日,刘志连因证据不足被释放。
村幼儿园向西40米,是陈红为的家。向东50多米,是刘志连的家。
5年来,选举也让村子明显分成了两派。刘志连案,更是不断割裂和加深这条切痕。刘的回归,让一派开始“坚信法律”,而陈红为和他的亲朋好友准备上访。
相关政府部门,则把防控重点从刘家,移到了陈家。
地处三省接壤地带的涉县,消息纷繁流转。许多人在议论刘志连案。只是人们不知道,这是落幕,还是另一波的开始。
5年大案,一周落幕
孩子中毒身亡,时为村主任的陈红为立即联想到了选举。案子被视作破坏选举,引起高度重视
2006年3月22日,是胡峪村当届村委选举日的前一天。
这一天上午,村主任陈红为和副主任孙国良骑摩托车进城逛去了。第二天要选举,他决定进城“放松”一下。
陈红为回忆,那天中午他回家后,妻子刘红霞做了面条。约下午2点,儿子陈锦鹏跑回家,说在姑姑家吃了饭。刘红霞又拉着儿子吃了些面条,儿子跑去了幼儿园。
十多分钟后,幼儿园老师跑来说陈锦鹏抽风了。当晚,孩子抢救无效死亡。
县防疫站检测出胃里有毒鼠强。
陈红为立即联想到了选举。“投毒!”他当即报案。
事件被视作破坏选举,引起高度重视。县里成立专案组,大批警察进驻胡峪村。但调查了一个月,无头绪。
陈红为回忆,后来警方从北京请来一个搞测谎的教授。然后要他提供可疑名单。他列出了200多人,警察最终筛选出16人名单。
刘志连名列其中。
陈红为说,刘志连原为村计生统计员,2003年他当村主任后撤换了刘。两家从此有了过节儿。此后刘志连一直支持他的竞争对手贾云平。
2006年4月25日晚,在县城一座宾馆,刘志连排在16人名单中的第三位接受测谎。
今年8月11日,刘志连回忆,测完后她被留下。其他人也不测了。
她后来得知,测试时自己心理波动很大。她认为,这是因为当天她6岁的儿子在做扁桃体手术。
刘志连说,测谎当晚,公安就开始审讯她。“连续4天3夜没有让我睡觉。”公安告诉她,她丈夫也被拘留了,做完手术的儿子麻药过了痛得哭着要妈妈。
她说,警方称“如果你承认,就把你丈夫放了,他可以回去照顾你们的孩子”。
当年4月28日傍晚,警方拿到了刘志连的口供。随后,涉县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批捕。
2006年10月8日,邯郸市检察院向邯郸市中院提起公诉。此后,案子停滞。刘志连一直被羁押。
3年后,2009年8月17日,邯郸市中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刘志连死缓。刘志连不服,上诉至河北省高院。
2009年12月4日,河北省高院认定案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接近该案的政法系统人士介绍,这起案件除了口供,无其他证据。
河北省高院发回重审后,案子在邯郸市中院、检察院,涉县检察院、法院之间“迂回”,又持续了近两年时间。
今年8月1日,《中国青年报》披露了这起“踢皮球”案件,引起广泛关注,并得到高层批示。
8月7日,邯郸市检察院宣布对刘志连“存疑不起诉”。
被关押了5年多,刘志连被释放。
不再叫妈妈的儿子
贾桂荣说,有很多次她在早上喊侄儿起床时,发现孩子在悄悄流泪
8月11日晚,在一家乡镇卫生院里的刘志连,面色苍白。
4天前,她走出待了5年的涉县看守所。随后被地方政府“安排”在卫生院接受身体检查,但她不能离开。
这个晚上,11岁的儿子在卫生院的床上睡着了。念子心切,她让丈夫把儿子接到了卫生院。
隔了5年,她跟儿子8月9日晚再次见面,儿子远远地,不敢靠近。
“还记得妈妈吗?”
儿子嗫嚅了一句,“有点印象”。
说到儿子,刘志连哭了。她说,儿子不认识她了。这些天,她问一句,儿子答一句,也不喊妈妈。
那天,她坚持给已经11岁的儿子洗了个澡。“我不知道怎么弥补他”。
说起儿子,刘志连的丈夫贾忠海也开始哭泣。刘志连被带走时,儿子6岁,整日哭喊着要妈妈,彻夜不睡。哄不住儿子的时候,被官司折腾得心力交瘁的贾忠海,开始大骂儿子。
“儿子后来不敢要妈妈了,慢慢地就淡忘了。”贾忠海说。
不过,贾忠海的姐姐贾桂荣说,孩子并没忘。她说很多次她在早上喊侄儿起床时,发现孩子在悄悄流泪。
坚信妻子清白,贾忠海5年中坚持上访。姐姐卖菜的钱,接济他作为上访费用。他还卖掉了卡车。
在刘志连的娘家,60岁的母亲还没亲眼看到女儿,她始终不敢相信女儿会回家。
哥哥刘志刚说,父母几年时间头发都白了。
刘志刚说,他和弟弟始终坚信刘志连不会做那种事。5年来他们也一直帮着贾忠海上访。
8月14日,贾忠海说,等刘志连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他打算出去打工。5年前他家在村里还算殷实,现在几乎是最穷的一户。
老村支书贾海江说,5年来,村里80%的农户都已经盖了楼房。贾忠海家还住着几十年的老土坯房。
贾忠海还希望和陈红为“沟通”。
他说虽然妻子坐了5年牢,“但我们不恨他。这是公检法的事,不能怪他们”。
两家其实还有点亲戚关系。刘志连还记得,陈红为家的沙发套是她帮着缝的。她说,陈家的孩子走了她也很伤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不是孩子误食(毒鼠强),总有一天坏人会被揪出来”。
猜忌和角力
每个月,两个家庭都去法院上访三四次,一个希望证明清白,一个希望加速判决
8月9日晚,当刘志连给11岁的儿子洗澡时,县城另一端的中医院,刘红霞守在陈红为的病床边。痛苦和仇恨让她双眼浮肿。
儿子陈锦鹏今年也该11岁了,但已化作村西头的一座孤坟。
8月12日,对于贾忠海希望“沟通”的说法,刘红霞泪眼里透出一丝冷笑。“我儿子就是刘志连害的,他们心虚。”
当年刘志连被作为“凶手”抓走后,陈红为“恨得咬牙切齿”,当时轻度中风,嘴歪了。
8月7日得知刘志连被释放,陈红为“又气又急”,中风加剧,被紧急送到医院。现在,39岁的陈红为右半边身体神经受损,右脸无知觉,半边身子几乎不能动。
当年刘志连被抓后,村里不断流传着贾忠海上访的消息,“证据不足,快放了”。
陈红为说,夫妇俩听到这些消息,又气又急。也不断去找人。
按法律规定,检察院起诉后,法院应在一个月内作出判决。但邯郸市中院足足拖了3年。
在贾忠海看来,这是法院证据不足、无法下判的体现。3年里,他平均每月去中院上访三四次,“有罪判罪,无罪放人”。
主审法官张立新告诉他,“放心,我们会公正判决。再等一等”。
而在陈红为看来,是因贾忠海不断上访给法院造成压力,不敢下判。
陈红为夫妻俩3年来也保持着每月去中院4次的记录。法官告诉他,“案情特殊,领导很忙,审判委员会一直在研究案子”。
常常是,陈红为前脚刚走,贾忠海后脚又来。
贾忠海说,中院门口卖水的老头都认识他们两家了。
案子长期停滞,让两户人家陷入各自的恐惧中。并诱发了他们长达5年的猜忌和角力。
时间积聚的仇恨
在老支书贾海江看来,若刘志连一开始就被释放,陈红为也不会认定就是她
未经证实的流言,5年里在村子里传播。
贾忠海听说,陈红为放言,已经为这案子花掉了“几十万”,“冤也要冤死刘志连”。
陈红为说,这些年花光了积蓄,“不是给公检法送钱,是跑路、请律师要花钱”。
绝望至极的时候,贾忠海在涉县检察院大厅楼道内淋满了汽油,要和检察官同归于尽。他还两次到北京全国两会会场上访。
在邯郸市中院准许市检察院撤诉的时候,陈红为又急了,赶到中院要和法官拼命。又紧跟着贾忠海的步伐,到北京中央机关门口下跪喊冤。
陈红为听说贾忠海有个干哥哥在北京做领导。他认定,这个人干涉了案子。
贾忠海说他是有个喝过母亲几天奶水的干哥哥,多年没联系。绝望之下,母亲想起了这门唯一的“关系”,他找去北京,但人家不怎么热心,“我再也没找了”。
裂痕也因此在村庄加剧。贾忠海征集到300多个村民签字为刘志连喊冤。还状告陈红为当村主任和支书时涉嫌贪污腐败。
陈红为则征集到数十人签字,说这份集体上访信是假的。
2009年8月,邯郸中院一审判处刘志连死缓。贾忠海说,接到中院判决,他一度绝望,去北京打工。
陈红为夫妇则觉得坏人受惩,儿子终于能安息。
夫妇俩抱养了一个女儿,又在县城开了一个货站,准备开始新生活。
刘红霞说,不想看到儿子的坟,5年来,夫妇俩住在县城,很少回村。
“按道理,刘志连放出来对陈红为影响不大,这事与他无关。他只能督促公安想办法破案。有钱也不能去冤别人。”8月12日,胡峪村民陈龙珠说。
在胡峪村老支书贾海江看来,如果司法部门一开始就放了刘志连,贾家不至于弄得倾家荡产。而陈红为也不会铁了心咬定是刘志连。“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公安即使重新侦查,难度也比当初大多了”。
贾海江说,村民以前没遇到过什么官司,普遍不懂什么法。刘志连的案子在村里闹了5年,“现在老百姓的感受就是发现权大于法”。
只有口供的案件
知情人透露,河北省高院发现案子只有口供,“干净利索地撤销原判,打回重审”
8月14日,刘志连夫妇再一次找到看守他们的干部,“想出院回家”。
干部说,“请等汇报”。
在陈红为的病房对面,同样也守着政府派来的一拨干部。
任务都一样:防止媒体采访。
记者多日在当地公检法部门采访,均遭拒绝。
记者从接近该案的政法系统人士处获悉,此案因只有口供,没物证,法院迟迟无法判决。邯郸中院最初准备判无罪,但邯郸检察院表示,这样判他们就抗诉。
这位知情人说,最终,在双方当事人不断上访的压力下,2009年经过邯郸市政法委协调,中院作出了死缓判决,准备“闯关”高院。
河北省高院发现只有口供,无其他证据佐证后,“干净利索地撤销原判,打回重审”。
上述知情人介绍,邯郸市检察院法院不能接受错案被曝光的现实,于是将该案降级处理。
2010年10月12日,邯郸市检察院出具的指定管辖通知书“经与市中级法院共同商定”,指定涉县检察院接手起诉该案。
今年8月12日,陈红为说,邯郸中院刑庭庭长张立志曾告诉他,“高院不认可判决,证据实在不足,检法两家商定准备降格处理,由涉县法院一审,邯郸中院终审,判刘志连15年”。
陈红为说,他一开始不同意,邯郸中院分管副院长李明生接见了他。领导告诉他,以前这样的案子是可以判的,现在与国际接轨,重物证,轻口供。请他“体谅法院的工作,让让步”。
陈红为说,他又找到市政法委求证,政法委一个主任向他证实,“几家已经商定好了,降格处理,判刘志连15年”。
他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同意了。“我已经被拖了5年,实在顶不住了。”
对于陈红为的讲述,因相关单位拒绝接受采访,未能证实。
陈红为说,他没有想到的是,案子被压到涉县后,出具的是“不予受理”的决定。8月15日,作出“不予受理”决定的涉县法院刑庭庭长卢志平拒绝了记者采访。
刘志连的辩护律师康君元说,如果此案被消化在邯郸市内,按照目前申诉难的现状,凭刘志连及其家人如何奔走,“恐怕也翻不了天”。
在康君元看来,当地公检法一直想尽办法要把案子做成铁案,如果刘志连真有问题,“早死定了”。
他说,现在刘志连的案子虽然得到纠正,但如果当地司法机关不能认真吸取教训,“怎么会有司法质量的提高?怎么能保证这个社会最后底线?”
越走越远的两个家庭
“我们可以和刘志连夫妻到中央电视台上去辩论,让天下人来分辨。”陈红为说
“如果当初早点放了,我也认了。都判了死刑,现在却能无罪释放。这里面有什么猫腻。”8月13日,陈红为说。
在他不太利索的语言中,始终牢记着种种疑点。比如儿子死后,村人都去看望,刘志连没去;刘志连之前说当天没看到陈锦鹏,后来口供里又说陈锦鹏自西向东路过她家门口。
他们甚至去找了刘志连的辩护律师康君元,请求他“不要包庇坏人”。
8月13日,康君元说,他觉得陈红为是一个比较理性,有修养的人。最后两次开庭,陈红为没请律师,自己上庭陈述。他注意到陈情绪克制,追问理性,不似一般受害人在法庭上大吵大闹。
“但案子被白白拖了5年多,时间似乎成为佐证事实的理由,他们已经习惯了选择性记忆。”康君元说。
陈红为无法接受的事实是,“13个院审判委员会成员一个没变,为什么昨天是黑的,今天就成白的了?”
他甚至不记得儿子去世时,刘志连没来,但刘的婆婆来了。
对于刘志连说口供中提到陈锦鹏自西向东走,是因警察诱供。陈红为认为不可能,因为审讯都有监控录像。他会忘记当初是在县城一个叫日升酒店的非法定羁押场所审讯的刘志连,录像根本无从说起。
“我们可以和刘志连夫妻到中央电视台上去辩论,让天下人来分辨。”陈红为说。
刘红霞忍住泪水,不敢哭泣。她怕引起丈夫情绪激动。
她不停抚压胸口,说几年来一提起儿子,她就胸口痛。医院诊断书显示,哭泣引发鼻炎,还诱发了耳聋。
刘红霞说,以前看《今日说法》,凶手忏悔她就心软,总希望放那些凶手一条生路。“但孩子死后,我不这么想了。我心中只有恨。”
她安慰丈夫,“必须坚强,垮了就报不了儿子的仇”。她说,等丈夫出院,他们夫妻俩要去北京上访,“我现在生不如死”。
刘红霞说这些的时候,嘴唇拧起来,不停颤动。
8月15日的时候,刘志连回到了胡峪村。邻居好友纷纷去看她。
贾忠海计划下个月去找一个司机的工作,开始挣钱。“这五六年不停地伸冤,已经倾家荡产。”他还打算去找市检察院“讨国家赔偿”。
不过,贾忠海有点苦恼。他说,自从今年5月17日他拦了省领导的车队喊冤后,政府就安排许多“干部”整天守着他和家人。已经持续了整整3个月。妻子回家后,“干部”人数减少了,但这两天依旧每天按时来他家“上班”。
“我说不上访了,让他们走,他们也不走。大家都熟了,也不好意思硬赶”。
贾家的院子里,葡萄树当年还是一棵小苗,现在成串的葡萄变得紫亮。房间里,刘志连和贾忠海的结婚照,方方正正挂着。
“回家的感觉真好。”刘志连说。
“虽然让妻子坐了5年牢,但我们不恨他(陈红为)。这是公检法的事,不能怪他们。”贾忠海
“如果当初早点放了(刘志连),我也认了。都判了死刑,现在却能无罪释放。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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