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医生:“越来越多的人把宠物当成了家人”

华夏一分子

  更好的医疗设备，更先进的治疗手段，更亲密的人宠关系，让宠物医疗成为宠物食品外的第二大宠物刚需市场，甚至是很多人在养宠过程中花费最大的项目。
但因为基本行业标准的缺失，也因为基础认知的差异，宠物医生和养宠人之间的隔阂和分歧同样巨大。

实习记者 | 方艾雪

编辑｜王海燕

宠物看病，一项不确定的消费

铁锤是一只英短蓝猫，近三年来，有了它的陪伴，梅妮卡觉得生活多了很多乐趣。梅妮卡老家在河北，工作在北京，在那些因为工作而烦心的深夜、因为疫情不能回家的节假日里，她觉得，铁锤是自己唯一的家人。


铁锤（受访者供图）
梅妮卡开始养猫，也是2020年疫情后的事情。因为封控，她感觉生活节奏被打断，开始考虑养猫。

养猫前，梅妮卡通过朋友和社交平台，了解过养猫后每个月的必要支出：猫粮、猫砂、猫玩具……平均每个月三五百块。当然这不包括宠物医疗的费用，朋友给梅妮卡介绍说，猫藓、耳螨之类的小病只需要外用药，花费几百块钱，一两个月就能痊愈；但如果碰上猫传腹之类的的大病，就不知道会花多少钱了，“几万元都有可能，而且即便你花了钱，猫也不一定就能活下来”。


《猫和爷爷》剧照
为此，梅妮卡又做了一番心理上的准备。一方面，她评估了一下自己的经济能力，如果猫的疾病紧迫，真要花几万元去治疗，也有预算。另一方面，为了降低猫生病的风险，她在购猫途径的选择上也比较慎重，选了比较安全的繁育场所。

对大部分养宠人来说，医疗的确是养宠过程中花费最大的项目。据国家兽药产业技术创新联盟、中国兽药协会、中国兽医协会和多家宠物机构联合编写的《2021中国宠物医疗行业白皮书》，宠物医疗行业作为除宠物食品外的第二大刚需市场，规模已达到600亿元，约占整个宠物产业的22%，且占比逐年提升。


《流浪猫鲍勃》剧照
另一方面，宠物主人对医疗、体检、医保及保健品的需求也在增高。一家保险公司的市场调研数据显示，猫犬各类疾病的医疗花费平均每次在2500元左右。

支出只是一方面，有时候养宠人最大的困惑是，治疗是否真的有效。梅妮卡就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困惑，今年年初，一次铲猫砂的时候，她发现铁锤有些便血。当时正值春天，梅妮卡上网了解到，换季时，猫咪大便干燥，有便秘、便血是正常现象，需要注意补充水分。

但补充水分两三天后，铁锤便血的情况还在，梅妮卡便带它去附近一家小型宠物医院做了诊疗。医生问诊后，结合检查结果，判断铁锤得了肠胃炎，只需要吃益生菌治疗。但喂了一段时间益生菌，梅尼卡发现，铁锤虽然有所好转，但只要停止服用，就又开始便血。梅妮卡有些害怕，担心铁锤是不是得了更严重的消化系统疾病。



她带着铁锤换了一家规模稍大的医院，经历问诊和全套检查之后，这次的医生给铁锤开了抗生素和补血针。铁锤的出血问题随后彻底解决，但却出现止不住的呕吐。梅尼卡推测，因为频繁用药和打针铁锤出现了应激反应，她有些怀疑，这算不算过度治疗。

一个月里，经历了两位医生截然不同的治疗方案，花了3000元后，铁锤的便血暂时痊愈了。后来梅妮卡又问了朋友和其他医生，得出的结论又不一样，“他们告诉我，可能是我给它吃得太好了，只需要调整饮食并结合益生菌去调理就好了”。在减少了零食和肉的投喂之后，铁锤果然不再出现长时间便血的情况。

宠物，作为家庭成员

在宠物医疗行业将近二十年，北京博望动物医院院长董微能明显感觉到主人对宠物态度的变化。她记得自己刚入行时，遇到猫狗如果患子宫蓄脓一类的老年病，只能通过手术治疗，当时的费用两千元左右，但在董微告知主人“术后子宫蓄脓可能出现并发症，宠物最终只有一定的成活率”后，大多数人考虑到费用问题，会选择拒绝。有时董微在判断病例通过手术可以生存下来之后会提出，先免费提供治疗和手术，如果宠物能成活，再支付医疗费用，大多数人便欣然同意。也就是说，当时的养宠人会侧重考虑费用和成功率的性价比。


《爱猫之城》剧照
但现在，再遇到患这类疾病的宠物，养宠人一般关心的是手术难度、后续并发症以及不手术的后果。董微会解释，“闭锁型子宫蓄脓不手术的生存可能性很低，但手术后续可能仍会有肾衰、败血症等并发症”。她现在偶尔也会询问选择放弃手术的宠物主人是否是因为费用而拒绝时，得到的答案是，“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不想让宠物多受一次罪，毕竟年纪大了，不想又麻醉又开刀。”董微形容， “这种变化体现出对生命的尊重，他们不是考虑花钱值不值得，而是考虑动物的生存质量”。

宋贤义在杭州工作，有十年的宠物诊疗经验。他说， “过去的医生可能只是通过症状来推断宠物可能存在的疾病，但现在更多的是依靠仪器和检测进行诊断。”


《宠物医院》剧照
他举了个例子，比如说便血是一个临床症状，可能是因为细菌感染、寄生虫、病毒感染或者吃坏肚子。经验主义指导下，医生会将便血简单视作肠道疾病的特征，开具肠胃药。但现在，为了诊疗这一症状，需要先和主人沟通，排除一些风险因素，“比如是否做过驱虫、平常的饮食习惯”等。如果不存在这些因素，就需要进行检测，“不停喘气需要拍胸片，出血要做血检，有肿块或者不适要做彩超”。但检查就会产生费用，“有些主人说，它就只是咳嗽，给开点药就行了，是不是不用这么多检查？”但从宠物医生的角度，不检测，找不出病因，既可能提高整体花费，又折腾宠物。

遇到这样的主人，也让董微觉得棘手。在临床上，因为养猫的人数迅速增多，常见的宠物猫，如英短、美短及布偶，都可能受遗传因素影响，出现先天性心脏病，且大多为肥厚性心脏病，有文献统计现在 “每6只猫中就有1只可能存在心脏问题”。


《九条命》剧照
董微说，这些猫没有任何临床表现，但手术的麻醉过程中麻醉剂可能导致心率失常甚至猝死。人可以依靠问诊和病史来规避手术的麻醉风险，猫却不行，但很多检测和手术又需要对动物进行麻醉，因此术前心脏检查是必要流程。要求术前心脏检查的时候，很多主人都会拒绝，觉得这是医生为了收取更多费用的无意义行为。但是对医生来说，不做检查就没有办法规避麻醉风险，“一旦出现危险，主人会指责医生，我的猫活蹦乱跳地来，怎么一麻醉就走了？”


《老师与流浪猫》剧照
也有主人带着宠物来医院，希望一次性快速解决问题。董微遇到过一个八哥的主人，“那只八哥咳嗽了两年，从来没有就诊过，主人选择现在带来医院是因为它现在影响自己和家人休息了，他问我，你能不能给它打一针，让它别咳嗽了？”

在北京小动物诊疗行业协会理事长、美联众合动物医院创始人刘朗看来，这是因为很多主人还没有意识到，动物和人一样，生了病，治疗同样可能缓慢，手术同样有难度。董微甚至遇到过主人问她能不能彻底解决动物的慢性肾病等肾脏问题，这让她有些哭笑不得，“人们从来不会问一个（人类的）肾内科专家，能不能根治已经丧失功能的肾脏”。


《忠犬八公的故事》剧照
对董微来说，她能做的只是和主人沟通，实事求是地告诉主人动物的情况，包括治疗效果、费用、后续护理需要的时间和精力投入，让主人自己选择。她还会建议宠物主人自己回家，上网查找和学习相关内容。

养宠人与宠物医生为什么沟通难

但作为养宠人，梅妮卡确实经常感到被引导消费或过度治疗，比如大部分医生会给她推荐进口药，但她后来在网上查询发现，随着国产药研制水平的提高，常见病领域，进口药和国产药区别并不大，价格却是几十元和几百元的差距。

梅妮卡不知道怎么辨别宠物医院的好坏，只能通过大众点评了解情况。事实上，目前为止，在我国，关于宠物诊疗，只有绝育、输液出台了国家级操作技术规范，其余的大部分宠物疾病，例如常见的肠道病、皮肤病、眼科疾病等，则只有地方标准，用刘朗的话来说，甚至“只有医院和医生的标准”，收费标准也由各家医院制定。



作为北京小动物诊疗行业协会理事长，刘朗经常接到关于医院的投诉，比如有一次一个养狗人投诉，自己的法国斗牛犬在医院手术中猝死，刘朗了解情况后，认定是医院的责任，“法国斗牛犬因为鼻腔短而天生存在呼吸道问题，麻醉需要格外注意，这家医院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刘朗提到，与人类的手术一样，术中麻醉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工作，但是为了节省成本，大部分医院甚至没有职业麻醉师，是由助手兼任的。

协会只是社会团体，面对这种投诉，只能对问题进行评估，划定责任后，将意见交给农业综合执法总队或卫生监督部门作为参考，后者有处罚权，但因为国内在宠物医疗领域没有专门的法律法规，常常无法可依。

在美国，动物医院管理协会（AAHA）会通过量化标准，对加入协会的宠物医院进行认证，考察标准包括前台服务水平、医院建设规模、设备及人员专业化水平、服务护理质量等，宠物主人可以在线查询这些资料。尽管并非所有美国宠物医院都加入了该协会，但宋贤义觉得，这样的评价体系有很好的参考价值。


《小主安康—宠物医院2》剧照
目前，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防疫法》，能够被称为宠物“医院”，除了需要基础的场地、功能区、器械设备外，必须拥有三名以上执业兽医师，X光机或B超等硬件，以及相应的手术室和手术设备。每年农业部门会对医院的资质进行年审，但这只是医院需要达到的最低标准。这造成的后果是，即使同行，也只能在相处一段时间后，才能判断对方的水平和医德如何。

为了建立标准化的评价体系，国内的相关行业协会，也参考美国动物医院管理协会的模式，进行过一些尝试，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广受认可的有公信力的体系出现。从2021年起，中国兽医协会每年举办“了不起的宠物医生”评选，由中国兽医协会和各地小动物诊疗行业协会组成的组委会，会评选出各专科领域的杰出临床医师，希望为宠物主人提供一些参考。

匮乏的专业人士

作为行业亲历者，刘朗说，上世纪90年代，我国就有专门的宠物医院了，2015年前后，资本开始大量入局。根据亚宠研究院发布的数据，此后2017年-2022年，我国宠物诊疗机构及从业人员连年增长，连锁及超级连锁医院占据了市场半数以上。


《狗狗与我的十个约定》剧照
一方面，资本的投入，带来了技术和设备的快速革新，一些曾被视作绝症的宠物疾病变得可医治。2013年，董薇曾接诊过一只拉布拉多，送来时有三天时间不产尿，腹水、呼吸急促、肺水肿，正巧2012年医院引入了透析设备，经过治疗，这只拉布拉多又成活了7年。而原本，这种急性无尿性肾衰，只能保守治疗。

另一方面，一些国外的治疗方法也更多被国内同行学习，比如治细小病毒，过去认为要禁食、禁水，但现在的理论研究认为这可能导致小肠绒毛的萎缩，在控制呕吐的情况下，要鼓励尽早地进食进水。还有动物行为学的运用，“这可以帮助医生和宠物对话，避免动物出现应激反应”，比如在猫住院的时候，把笼子遮起来、提供一个可以躲藏的纸箱等等。


《假如猫从世界上消失了》剧照
但在刘朗看来，行业快速发展之下，宠物医生的素质，实际跟不上行业发展。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防疫法》规定，国家实行执业兽医资格考试制度，需要大专及以上学历才可报名考试，拿到执业兽医师资格证后才能上岗。根据刘朗得到的数据，最近几年，每年大约只有不到30%的动物医学毕业生会进入临床领域。

而在这些学生里，一般本科教育为4-5年，研究生3年。在此基础上，按照刘朗的临床经验，毕业生大多还需要在行业内经过3年培养，才能真正熟悉临床规范和手术流程，独立进行手术。而除了这些本科和硕士毕业生，实际进入行业的，还有约50%是专科院校毕业生，因为在学校就缺乏临床实践条件，毕业后需要再培养的时间更长。


《为什么猫都叫不来》剧照
宋贤义同样能感觉到，行业快速发展下的人员匮乏，“很多毕业生刚工作，就被要求尽快独立承担问诊、手术等工作。” 他自己在工作日则需要从早上9点坐班到晚上9点，周末也很难休息，因为随时会接到主人的微信或电话。

与此同时，宠物医生的收入并非想象中的那样高，某招聘网站提供的全国大数据调查显示，2021年宠物医生平均年薪约12万元左右。

在董薇看来，缺乏良好的行业环境，不止养宠人对宠物医院态度复杂，也让优秀的医生更难留在行业内，比如她认识的行业内几位很优秀的医生，都“因为承受不住压力离开临床一线，转做二线或者离开行业了”。
（感谢“宠业家”平台对于本次采访提供的帮助）